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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月的暴雨冲垮了漕渠,我的半边身子也像决堤的河岸般崩溃。那日朝会刚念到\"淮南饥民易子而食\",喉间突然涌上腥甜,冕旒上的白玉珠溅满血点。恍惚间听见王伾哭喊着\"传太医\",却被俱文珍阴冷的声音截断:\"陛下龙体违和,宜移驾兴庆宫静养。\"我想厉声呵斥,却发现嘴角歪斜着流涎,右手连笔都握不住了——正如十二岁那年被德宗罚抄《孝经》时颤抖的手。
八月初三的晨雾中,王叔文最后一次踏进思政殿。他抱着我们当年在东宫推演的棋谱,黑白子洒落满地:\"太子昨日召见了袁滋和杜黄裳。\"我望着他鬓角的白发,忽然想起贞元十三年那个暮春,青袍棋待诏在崇文馆摆出的残局。当俱文珍捧着《内禅诏书》逼近时,我挣扎着咬破手指,在诏书末尾按下的血印比任何玉玺都鲜艳。殿外银杏开始落叶,金黄的叶子像极了当年在奉天城用来换粮的玉带。
被抬往兴庆宫的软轿经过承天门时,我听见朱雀大街传来新皇登基的钟鼓。秋风卷着槐叶扑进轿帘,恍惚是四十年前母亲马车外翻飞的战旗。忽然有稚童在街角吟唱\"元和天子神武姿\",我蜷在锦被里低笑出声,笑得眼角渗出冰凉的泪——原来这盘棋,终究还是下成了死局。
兴庆宫南熏殿的药香比龙涎香更刺鼻,我瘫在胡床上看檐角铁马叮当,右半身仿佛压着终南山。元和元年(806年)正月的朔风刮进宫门时,俱文珍捧着鎏金炭盆进来,故意让银骨炭爆出火星:\"大家可知王叔文今晨赐死了?\"我盯着他新换的紫袍玉带,忽然笑出声来:\"卿这身行头...倒比朕当年的衮冕还鲜亮。\"
二月里的某个清晨,宫女给我梳头时惊呼:\"大家有白发了!\"铜镜里映出几缕银丝,让我想起贞元十四年冬,王伾在东宫画的那幅《雪竹图》——墨色枝叶间故意留出的飞白。如今南熏殿的窗纸总糊不严实,漏进来的风把药吊子吹得呜呜作响,像极了当年在奉天城头听见的箭啸。
三月三上巳节,忽然有个小黄门跪在阶前叩头不止。他袖中掉出半块残破的歙砚,背面刻着\"永贞\"二字——这是柳宗元去年被贬时,我悄悄托人带去的临别赠物。小宦官浑身发抖:\"柳司马在永州染瘴气...殁了...\"我攥着砚台望向南方,恍惚看见二十四岁的柳宗元在集贤殿奋笔疾书,砚池里的墨汁被烛火照得粼粼如潇水。
端阳节那日,新皇派来的太医给我扎针,金针在穴位里发出细微的嗡鸣。他突然\"咦\"了一声:\"陛下左腿曾受过寒?\"我望着殿外疯长的艾草,想起建中四年那个雪夜,和父亲挤在奉天城破庙里取暖,左腿被篝火烧穿的茅草席烙出铜钱大的疤。如今这具躯体就像开元年间的地动仪,稍有些风吹草动就浑身乱颤。
六月廿四雨夜,我在褥疮疼痛中辗转反侧。值夜的老宫人忽然哼起《兰陵王破阵乐》,跑调的旋律惊醒了尘封的记忆——那是贞元十九年腊月,王叔文在东宫假山后教我辨认星象:\"紫微垣有流星划过,三年内必有大变。\"此刻透过漏雨的瓦缝望去,帝星的光芒正被氤氲的雨雾吞没。
七月流火,李绛来探病时带着岭南荔枝。这个新晋翰林学士剥果壳的动作让我想起王伾——他总能把奏章整理得像枇杷叶般齐整。\"陛下可知淮西战事?\"红艳艳的果肉在瓷盘里颤动,我别过头去:\"朕现在是太上皇,该称'孤'了。\"殿外蝉鸣撕心裂肺,像极了当年在朝堂上被撕碎的《均输法》。
中秋夜,刘禹锡托人捎来一方诗笺。泛黄的宣纸上墨迹漫漶:\"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。\"我摩挲着诗句下方隐约的泪痕,忽然记起永贞元年那个仓皇的夏夜,这个意气风发的朗州司马在延英殿摔碎茶盏,瓷片划破手指染红了《讨藩镇檄》。
九月重阳,李纯突然带着太子来请安。十五岁的李宁眉眼间带着我曾有的倔强,他腰间蹀躞带上镶着吐蕃进贡的瑟瑟石。\"孙儿近日读《贞观政要》...\"少年清亮的嗓音突然卡住,他惊恐地看着我痉挛的右手打翻药碗。褐色的药汁在地砖上蜿蜒成河朔三镇的地形图,李纯的皂靴重重踏在\"魏博\"位置。
十月十二的晨光格外惨白,我盯着梁上结网的蜘蛛看了两个时辰。它正在捕食一只碧色小蝉,让我想起元和元年正月初一,俱文珍在丹凤门前宣读《改元诏》时,那只落在我肩头的垂死蝴蝶。当剧痛从心口炸开时,我竟有种奇异的解脱感——四十六年前母亲马车外飘着的血腥味,终于在此刻追上了我。
丧钟响彻长安城时,李纯正在麟德殿宴请河北藩镇使者。据说我的梓宫出承天门那日,朱雀大街上有个疯癫书生高唱\"永贞年间事,说与山鬼听\"。这些都已与我无关了,只有兴庆宫那株老槐记得,曾有个太子在树荫下推演棋局,黑子白子摆出的,原是大唐江山的斑驳裂痕。
下葬那日纷纷扬扬落了初雪,覆盖了丰陵神道上的车辙。百年后某个寒夜,某个被贬谪的诗人途经奉天城旧址,在驿站残墙上读到首无名诗:\"当年玉带换黄粱,而今丰陵草苍苍。纵使相逢应不识,满鬓元和十年霜。\"夜风卷着沙砾扑灭油灯时,他仿佛听见棋枰落子的清响,却不知是追忆哪个时代的残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