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退居崇光宫那年秋天,我常在露台上看大雁南飞。冯姑母送来的汤药总是温的,银匙碰在碗沿的声响,让我想起当年她教我写字时,笔洗里晃动的涟漪。最后一次见到她,是在重华殿的梅林。她鬓角的白发比雪还刺眼,我们隔着满地落花,谁也没提当年她教我念的第一句诗是\"青青园中葵,朝露待日曦\"。
那天早晨我咳出血来,染红了正在批的军报。羽林卫刚报说柔然犯边,墨迹在血渍里晕开,像极了那年蝗灾时的黑云。我最后望了眼案头的青铜朱雀灯,火苗噗地灭了。恍惚间听见孩童的笑声,转头却只看见永寿殿的纱帐在风里飘荡,龙床底下那双沾满泥水的靴子,原来一直没离开过。
崇光宫的青砖地总泛着潮气,我把奏折摊在膝上批阅,墨汁顺着纸缝洇开,像极了当年冯姑母教我临帖时故意打翻的砚台。那年她握着我的手写\"制衡\"二字,笔锋在\"衡\"字的最后一捺突然发力,生生戳破了宣纸。
\"陛下可知,这满朝文武就像秤杆上的星子?\"她抽走我手里的紫毫,在砚台边沿轻轻刮着,\"重了这边,就轻了那边。\"我当时盯着她腕间的翡翠镯子出神,那抹绿莹莹的光,后来总出现在我杀乙浑党羽的噩梦里。
推行俸禄制前夜,我在太庙跪了整宿。列祖列宗的牌位在烛火中忽明忽暗,拓跋什翼犍的鎏金牌位上落着灰,我想起史官说他当年用马鞭指着中原说\"彼可取而代之\"。如今他的子孙却要学汉人发俸禄,不知这位鲜卑雄主在地下作何感想。
独孤老尚书撞柱那日,血溅了三尺远。他临死前瞪着我嘶吼:\"陛下是要断了鲜卑儿的脊梁!\"我攥着染血的《均田令》草案,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秋狩,他手把手教我拉弓时说过:\"鹰隼折了翅膀,不如草鸡。\"
冯姑母在长秋宫设宴那晚,特意让膳房做了奶酥烙。我嚼着熟悉的甜味,听她漫不经心地提起:\"听说陛下要把独孤家的牧场分给汉人士族?\"银匙碰在越窑青瓷碗上,发出玉磬般的清响。我盯着她发髻间的金步摇,那凤凰嘴里衔的东珠,正是我及冠时赐的贡品。
走出宫门时下起细雨,黄门侍郎举着伞追出来。我摆摆手,任雨丝打在滚着貂绒的朝服上。朱雀大街的青石板泛着水光,倒映着两侧新栽的槐树影子。这些树苗是从河东迁来的,等它们长成时,不知这洛阳城里还有几人记得平城的白桦林。
灭佛诏书颁布后第七日,永宁寺的主持慧远求见。老和尚的袈裟补丁摞补丁,捧着化缘的钵却镶着七宝琉璃。\"陛下可知,当年太武帝灭佛,最后落得什么下场?\"他浑浊的眼珠盯着我案头的青铜朱雀灯,火苗突然爆了个灯花。
我让羽林卫把他架出去时,经卷散了一地。有张《地藏本愿经》飘到脚边,朱砂批注写着\"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\"。突然想起冯姑母礼佛时总爱念这段,不知她此刻在长秋宫焚的什么香。
退位诏书是我亲手写的。笔尖悬在\"禅位\"二字上良久,墨滴在明黄绢帛上,像极了那年独孤尚书溅在獬豸纹地衣上的血。五岁的宏儿被抱来按手印时,哇地哭出声。冯姑母掏出块糖塞给他,那糖纸是我小时候集过的波斯银箔。
住进崇光宫那夜,我在露台摆了盘残棋。黑子被白子围得水泄不通,就像当年我被困在乙浑府邸。忽然想起第一次杀人的情景,那个告密的黄门令喉咙里喷出的血,居然和御膳房的樱桃毕罗一个颜色。
最后一次咳血染红了柔然战报,我想召镇北将军入宫,喉咙却像塞了团棉絮。烛火摇曳中,似乎看见冯姑母站在纱帐后,还是我六岁那年穿的那袭月白襦裙。她伸手要抱我上龙椅,袖口的檀香味混着血腥气,熏得我睁不开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