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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和十二年冬月初七,是我这辈子最冷的一天。桓温带着甲士冲进台城时,我正在西堂给皇子喂米糊。他手里的诏书盖着褚太后的金印,说我\"痿疾不举,宫闱秽乱\"。朱美人被拖出去时指甲在门槛上抓出十道血痕,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。我想扑过去却被甲士按住,额头撞在青铜灯树上,温热的血糊住了眼睛。
废为海西公那日,建康城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。朱雀航边的垂柳裹着素缟,乌衣巷口的石狮白了头。三百人的仪仗只剩三个老仆,载着我们的牛车在雪地里碾出歪歪扭扭的辙。经过太庙时,我掀开车帘最后望了眼朱漆大门,却见桓温的亲兵正在更换匾额。雪粒子打在脸上,比刀子还利。
流放吴县的路上,朱氏染了风寒。她靠在漏风的马车里,嘴唇青紫还要强笑:\"到了南边就能种枇杷树了。\"可我们终究没能走到吴县。腊月二十三在小孤山驿站,她攥着孩子的襁褓断了气。那晚我抱着渐渐冷透的尸身,听着窗外北风卷走更夫的梆子声,终于明白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。
元熙元年的春天,我带着阿昌住在海西的草庐里。阿昌是朱氏的陪嫁丫鬟,这些年跟着我吃尽苦头。她在屋后辟了菜畦,种些菘菜藿香。有次挖出块残碑,竟是东吴时的界石。我蹲在地头看了半晌,突然大笑——这海西县往前数百年是吴王的地盘,如今倒成了晋室废帝的葬身之所。
桓温到底没敢杀我,却比杀我更狠。他派来的密探扮作货郎,每月初七准时来卖针线。有回阿昌买回盒胭脂,里头藏着字条:\"大将军问公近日读何书?\"我提笔在《战国策》里夹了片枯叶,次日货郎的眼神就像淬了毒。从此我们连咳嗽都不敢大声,生怕房梁上蹲着耳朵。
最煎熬的是夜里。海边的潮气渗进骨头缝,旧伤发作时疼得浑身打颤。有次发高热说胡话,抱着阿昌喊朱氏的小名。她流着泪给我擦身,突然说:\"郎君可知那孩子没死?\"我惊坐而起,碗里的汤药泼了满榻。原来当日乳母用死婴调了包,真皇子被郗超偷偷送去荆州了。这个消息像团火在胸腔里烧了三天三夜,烧得我嘴角起泡却不敢声张。
太元元年的重阳节,我在海边捡到个古怪的漂流瓶。塞子是用蜡封的,里头卷着张泛黄的纸,上头画着幅《五马渡江图》。江心有条船,船上人穿着晋室衣冠。我对着夕阳看了又看,忽然发现那船头立着的人影,腰间佩的正是我当年做会稽王时的错金玉带钩。海浪拍在礁石上,咸腥的风里混着眼泪的苦涩。
这些年开始信佛,在院里搭了座小佛堂。有日诵经到\"照见五蕴皆空\",忽听门外马蹄声急。开门见是个游方和尚,斗笠压得低低的。他递过钵盂时,指节在盂底敲了三下。夜里偷偷翻过钵底,竟用蜜蜡粘着半片兵符!那纹路我认得,是当年父王执掌的会稽郡兵符。握着这冰凉铜片,我整宿盯着窗棂外的星子,直到东方既白。
阿昌劝我别轻举妄动,可有些事比生死要紧。借着采药的名头,我每月初五去城隍庙后墙画乌龟。第七个月,终于等到个樵夫打扮的人。他蹲在墙根啃炊饼,突然用洛阳官话说:\"江州有竹,待春而发。\"我手里的药锄差点砸到脚——这是当年谢安送我的暗语。当夜在佛龛下挖出封密信,才知荆州刺史桓冲正在暗中联络旧臣。
太元六年秋,海边来了艘新罗商船。船主送我匹越布,展开来竟是《讨逆檄文》。原来苻坚在淝水大败后,北府兵正蓄势南下。那晚我在灯下反复读着檄文里的\"海西蒙尘,天下共愤\",墨迹被泪水晕开成了朵朵梅花。阿昌默默替我研墨,忽然说:\"郎君该给那孩子写封信。\"
于是有了那封永远寄不出去的家书。我在帛卷上写:\"父食海盐,儿饮荆水。虽隔千里,同戴一天。\"写完塞进竹筒埋在枇杷树下,想着等来年春芽萌发时,或许能长成通天的藤蔓。可惜没等到开春,腊月里就得了咳疾。海边的风像沾了盐的鞭子,抽得肺叶千疮百孔。
最后那几日,总梦见建康城的旧光景。清明时节的秦淮画舫,端午的艾草香,还有重阳登高望见的紫金山色。有时又恍惚回到被废那日,朱雀门前的积雪吞没了所有足迹。阿昌说我昏睡时常喊\"列祖列宗\",有次突然坐起指着虚空说:\"你们看,五马渡江了!\"
太元十一年正月十五,海西县下了场暖雨。我让阿昌扶我到檐下看雨帘,远处海面上有鸥鸟掠过。她忽然泣不成声:\"郎君你看,那是不是朱娘子放过的河灯?\"我眯着眼望去,却见雨雾里浮着点点星火,顺着潮水往天边去了。